在北纬91°面向阳光

【羡澄】于无声处(下)

05

黄昏,三岔岭。

魏婴抱着枪趴在树丛中,汗液从脸上流下来,有一只小虫慢慢悠悠的从他眼皮底下的树叶上爬过。

他扭头去看身边掩藏好的弟兄们,有些烦躁地重新把视线摆回瞄准镜中。

自他带着一帮兄弟游击着打鬼子以来,已经过去有些时日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已经这样游荡了多久,兴许是因为出来后就没注意过时日,或许几年了,或许三五个月。

魏婴是在最近才通过一个记者加入了中共,带着他那帮人成了一柄利刃。

这次他便是来这条路上截一辆日本人,押送一些中国平民的车。

大概是日本人万万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来,这场小冲突在魏婴开的第一枪开始就预告了胜利,顺利得让魏婴心生怀疑。

回到站住的小村庄,他跑到临时医疗室里。温情正在给唯一的伤员包扎伤口,魏婴自来熟的坐到了温情的椅子上,支着脑袋看温情忙活。温情似是早已习惯了魏婴的奸视,自顾自的叮嘱了伤员几句,便开始收拾药物。

魏婴趴在桌子上偏着脑袋,突然开口问道:“唉,温情,你说我们这消息都是打哪儿来的呀?那么准,而且从来没叫鬼子发现过。”

温情头也不回:“打哪来?有情报员啊。”

“唔。”魏婴翻了个身,瘫在桌上,“间谍啊,好牛掰的样子。”

“间谍是很危险的工作好吧!”温情终于转过身来,她看向没个正形的男人,嫌弃道,“快起来,丢死人了 !”

魏婴坐正,盯着温情:“想要有和平,就得有牺牲。”

魏婴被温情从医疗室里赶了出来,手揣在裤兜里,在村里头瞎转,路过安顿刚救回了人质的屋子,又进去抚慰性的讲了几句,收获了一大片感激不尽满足地又溜达出来。他眼尖的发现门边有一张约摸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东西,依稀他看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在上面,正要捡起来细看时却有人抢在他前面把纸捡走了。

魏婴抬头。

面前是这次被救下来的平民中的一员,是个学生,长相很俊,浅琉璃色的眸子却有些不近人情。

“能给我看一眼吗?”魏婴指着学生手中的纸,尝试交涉。

学生打量了他几眼,把纸递给了他。

纸约摸是从北平城中一份丝印售卖的八卦小报上剪下来的,上面的照片印的很糊,但魏婴还是能认出被洋人揽在怀里的人。

他面色发青,有些不愿相信,但图下小字上清清楚楚写着的“江晚吟”三个字叫他无法欺骗自己。

学生见他面色难看,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表情:“你认识江晚吟?”

学生叫做蓝湛,笔名忘机。这个名字太过频繁的出现在各类红色杂志中,以至于魏婴也知道这个文笔犀利观念激进的学者,只是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木讷语言的青涩学生,就是那个忘机。

“我不喜欢他。”蓝湛看向魏婴手中的剪报,“但哥哥喜欢。”

魏婴挑眉:“所以你是为了让你哥不再喜欢江澄,所以才收集这张剪报?”这什么兄控小屁孩啊?

“是。”蓝湛大方地点头,“写文章批判。”

“江澄有什么好批判的。”魏婴无意识地嘟囔出声。或许他会对江澄的行为不满,或许他也会因此和江澄争吵而冷战至今,在潜意识中他不允许其他任何人说半句江澄的不是。

蓝湛听见,眸子冷了半分,他盯着有些心不在焉的魏婴,沉声道:“卖国,罪该万死。”

魏婴的身体猛的一震,突然想起了江澄在烛光下柔和的眉眼,和他在那封信上窥见的几个字眼。

只一瞬,他便平静下来。他抬眸。

“对,罪该万死。”他最后这么说。

06

自从知道魏婴与江澄自小相识,蓝湛便打定了主意要待在魏婴的队里,魏婴一开始不同意,毕竟一细皮嫩肉的读书人,怕吃不来他们行军的苦,倒是没有想到,除了有些少爷脾气,竟还有身怪力,是没给添麻烦。直接见证了抗战的蓝湛反而写出了更鼓动人的文章,引得文坛轰动,也间接造成了好几场起义、游行与反抗。他甚至加入了中共,开始为抗战作出更大的贡献。

魏婴见他这般,也不免心里佩服这学生柔弱身躯里的钢骨,便默许了蓝湛跟着他,还专叫了温晴照看他。

与此同时,他也从全国各地寄到蓝湛手上的各个报刊杂志中,了解了许多江澄的近况。

北平不战而沦陷,江澄成了人人喊打的卖国贼。

报纸的油墨将江澄的脸印得模糊不清,只那杏目中一丝未减的锐利,从劣质的纸张后面刺穿,扎得魏婴心中一梗。

事到如今,江澄他还是没有悔吗?魏婴攥着手中的报纸,心中迷茫而燃着怒火。他的拳头重重地落在桌上,震得落尘又扑到了空中,纷乱的在阳光的间隙中挣动。

“发什么神经?”温情进来时瞪了他一眼,“又有事做了。”

跟在温情身后进来的蓝湛,似是看见了桌上的东西,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这次我们怕是要好好干一笔大的了。”温情将落下的头发撩到耳后去,“我们要攻下火车站。”

“你一个姑娘家家说话哪来的满嘴匪气,”魏婴笑了,“您可别逗我,那火车站是鬼子重兵把守的地方,靠近一点都会被机枪打成筛子,我可不想带着我的兵去送死。”

温情突然做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她从包里取出几张叠得很好的纸。“‘青鸟’传讯。”温情展开那叠纸,“登登,车站详细兵防分布与换班时间!”

魏婴惊了。“我们的间谍是什么神人啊。”他翻阅着资料,心中迅速开始规划作战计划,“绝对不能辜负那位同志啊!”

“感谢青鸟同志。”温情道。

“感谢青鸟。”魏婴道。

他们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瞳孔中的火光。

对于魏婴来说,青鸟像是某种类似救赎的东西,他不知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间谍从何来这些异样的情感,但想有关青鸟的事时,他总能不再想起江澄。

他知道青鸟冒着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潜伏在敌人权力的中心,传递着救世的福音,根本不会知道底下的战斗是因他魏婴而胜利的,但他依旧将自己与青鸟摆在一块。

“有了青鸟与我,我们将战无不胜。”魏婴是这么向别人吹嘘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敌后战场一次一次出其不意的突袭,魏婴的队伍如同战场上隐匿在制高点的狙击手,在敌军内部形成了一股无声的恐慌。

可惜的是,间谍终不是一件人人都有命活着回来的工作。

07

“‘青鸟’落网”这一标题在一夜之间占据了所有报刊的首版,鬼子得意洋洋地在报道的每一处都细细写了青鸟被捕后的惨状,只是颇为奇怪的是始终没有爆出青鸟的真实身份。

与众多报刊同时到魏婴手中的还有一份青鸟在最后时刻不知用何手段发来的密电,信上只寥寥一句。

“东交民巷461号,12日之前速来。”

魏婴只看了一眼,便下令叫警卫员,招来了几个最善潜伏的兵。

他知道这次行动或许会是他战斗生涯的败笔,或许会是他下的最莽撞最无理取闹的命令,或许也会是他一场自取灭亡的飞蛾扑火。

令魏婴惊讶的是温情并没有拦他,在他与几个亲兵收拾行装时,她走了进来,月色在她背后,魏婴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她突然开口时魏婴甚至听不太清她的声音。

“我弟弟也在那里。”温情偏过头不想看他,“先把青鸟救出来后,再找找他们吧。”

魏婴郑重的点头应下。

魏婴与几个弟兄连夜赶路,在北平城中与城内的同事们汇合,制定了救援计划。

11日晚,东交民巷西侧走水,大量暴民涌入,人们情绪高昂,手举火把高喊着口号,而此时东交民巷461号中已经潜入了人。

461号是个极其奢华的会所,红木的架子上摆满了从秦皇宫里抢出来的瓷器金银器,地上铺着厚厚的红丝绒毯,壁纸上是西方人的画作,淫靡而露骨。

他们轻易的解决了会所里的几个洋人,魏婴面无表情的将刀从洋人的勃颈抹过,血溅在地毯上,让地毯的红色更深了一些。

他看见正厅中放着的大床,和周围散落一地的手铐鞭子和一些他不知道是干什么作用的东西,一阵反胃。

他从死掉的洋人口袋中掏出了地牢的钥匙。

地下室是个阴潮的牢房,大部分囚房都是空的,魏婴一个眼神,几个潜入的人便分散开去寻找青鸟。

空空的囚室无形中给了魏婴一种极重的压迫,他在一排排钢筋水泥的灰牢中快速奔跑寻找,终于在尽头的铁栏后看见了人影。

“青鸟同志?”他试探道。

那看上去瘦削而憔悴的身影他可是再熟悉不过了,他甚至熟悉那身体上每一根优美的肌肉线条,熟知那身体上每一处疤痕的故事。

“江澄。”魏婴叫出了他的名字。

“魏婴。”江澄抬起头来染血的囚服和被铁链束缚的样子,莫名让他生出几分楚楚可怜,但那双眼睛依旧是那么明亮而犀利,如同利刃,直剖人心。

魏婴被他看得心中发凉,他注意到江城的声音,沙哑的如同磨砂纸一般,听上去都会有一种钝痛。他强压了心中的波动,问道:“青鸟在哪?”

“死了。”江澄回答的很快,几乎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反应时间,就好像早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魏婴沉默,他的胸口突然饱含了一种鼓动的怒火。方才他甚至以为江澄就是青鸟,他为自己荒诞的想法吐了一口唾沫。

没想到一个英雄就这样轻易的死去了,而一个叛国者却在这苟延残喘。

“我是来这里带走青鸟同志的。”魏婴将手中的钥匙示意给江澄看,“不过青鸟已死,一切也就没有必要了。”他从一串钥匙中取下了对应这间囚室的那一把,随手丢在了角落里。他观察着江澄的表情,似乎是想从那张脸中看见绝望,看见贪生怕死。

江澄却笑了,他脸上并没有魏婴想看到的,只有一种嘲讽与无惧,还有更多魏婴读不懂的情绪。

魏婴转身欲走。

他听见身后还是那么凌厉的唱腔,锐利得不似个旦角,生生听出些金石之声来。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唱到一半,声音卡带了,随之是不断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嗅见一股血腥味。

他知道,江澄再也唱不了戏了。

他突然有些想哭,突然很想回身冲过去拥抱那个人。

但他的脚步只有一瞬息的停顿,便走出了地牢,这期间没有回过一次头。

08

江澄到底是没和他说实话,虽然那天他们找遍了整个地牢也没见着青鸟,只救出了温情她弟弟那些比较小的线人,可第二天鬼子就放出了枪决青鸟的告示。

青鸟被处决的那一天,魏婴伪装了站在人群中。

鬼子对青鸟很看重,四周的制高点都安排了狙击手和机枪手,为了避免平民伤亡,他们只得放弃救援计划,目睹一位英雄赴死。

押送青鸟的车开了进来几个鬼子从车中架出一身囚衣的青鸟,他们扯着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来。

那一瞬间,魏婴的心脏停跳了。

“江老板!”

他听见有人惊呼出声。

人群一阵骚乱,鬼子往空地上打了一梭子弹,人们安静下来。

魏婴攥紧了手,指甲嵌入皮肉。

他记得那人水袖丹衣,眉目如画,记得那人的嗓声清越余音绕梁。记得那人柔软腰肢下,宁折不屈的钢骨——他曾一度以为那钢骨不再了,可现实却是江澄一直都是那样的江澄。

他茫然的看向四周,周围的人都在沉默着,而他却听到了江澄唱的那出《思凡》,呕了血,劈了嗓子,从此再发不出声音。

江澄最后到底没能像其他烈士似的来一句豪言壮语再慷慨赴死,一声枪声划破死寂。

青鸟既死,从此音尘便断了。



你若问青鸟死后,中国有什么变化,叫温情来的,怕是没有的。

无非是多了几个革命青年,多了几个投笔从戎或是以各种方式参与抗战的人,间谍死了一个还会有另一个,这种烽火时代,有些事情不必号召,自有后来人。

还有什么变化,大不了是魏婴变得更稳重了,这是好事,打起仗来也更不要命了,这叫温情忧喜参半。她是好感魏婴的,可是乱世之中又何来儿女情长?

江澄死后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是归国华侨蓝涣,蓝涣在国内外都是颇有声名的学者,他说的话叫所有风向都转向了对江澄有利的那一方,再加之国内蓝湛带头,青鸟几乎成了一种象征。

“我曾有幸随兄长去听过江老板唱戏,”蓝湛这样写到,“当时并不喜台上江晚吟那一份男生女相的媚态,却对其嗓声唱腔印象颇深,本人不懂戏曲,但江老板确实是这样唱出了那份独属中华的烈性与不屈,那便是青鸟之声。”

但无论舆论如何变化,魏婴已经不在意了,因为当事人也已经再也不可能听到了,思寻江澄也不会在意这些,他只会说,我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蓝湛来找过魏婴,说是蓝涣想约他做个访谈,以他的角度写篇文章。魏婴不加多想便拒绝了。

事到如今,他没有什么立场为江澄发声。

他对蓝湛说:“我没那个资格对他作出任何评论,我曾以为

他欠我一个解释,而他早给了我答案。”

魏婴嘲讽地笑了:“青鸟青鸟,青鸟死,音尘断;婴澄断,我与他便再无干系了。”

蓝湛看向他。

“其实是我欠他的。”魏婴似是在对自己说,“我欠他一份信任。”

“也欠他一句爱。”蓝湛冷冷的插话。

魏婴睁大了眼睛,震惊的看着蓝湛。

蓝湛却明显不想再与他谈下去了,径直起身离开了。


09

再后来,抗战胜利,新中国成立。

那天为这个国家奋斗了一辈子的魏婴坐在轮椅上,在家里黑白电视中,见证了这一幕。

他怔怔的看着五星红旗,终于飘扬在这片天空。

他听见不知是从电视中还是从门外巷口街道传来的欢呼。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合眼,坠下热泪。

他给年轻的孩子们讲述他的故事。

他说,想要和平就得有牺牲,有时你的选择是五个平民百姓和一个你的朋友,有时则是国家与尊严生命。

他说,有时知道冲上去,只是往枪口上送死,可是也许这场战争是否胜利,就取决于你是否冲上前去,为身后的战友争取那几秒开枪的时间。

他说,孩子,好好对待身边的亲人,趁他们还在的时候;勇敢去爱,别害怕说出口,和平是为了爱。

孩子们知道他是抗战老兵,听他说着,懵懵懂懂,不知听懂了多少。

魏婴死在来年开春,葬礼无比简单,到场的只有温情的几个孙儿,草草的落了坟。

金凌是在三天后收到了魏婴生前寄出的遗书,只一句话:在人间多赖了那么多年,我下去找你舅舅了。

金凌怒了,把信纸重重地拍在桌上,一会儿却又冷静了下来。

也算他活该。金凌喃喃道。

他把魏婴的遗书放进了一个满是书信的箱子里,然后付之一炬。

箱子里是魏婴这辈子也没机会看到的,江澄想对他说的一切。

10

再很多年之后,这是个和平美好的国家。

没有人记得全这和平背后所有英雄的名字。

就像在这个世界,当所有人都在沸腾着说爱的时候,他们早已长眠于无声处。

END



终于写完了,这篇民国文有太多bug,与初衷也太过不同,到底还是没有大纲的原因(笑)没什么剧情,也没感情线,算是划水划完了。感觉自己写文一日不如一日,诸位就凑合看吧,别当真。这种文的话就算用来消磨时间,也过于了然无趣了。

百粉的话实在是万分感谢愿意看我文章的人,点梗依旧开放,欢迎评论~

      

from一个十八线文手

评论(12)
热度(31)

© 林阿驹 | Powered by LOFTER